今年是戊戌变法100周年，我想起翁同騄。翁氏是当时帝党首领，虽也是官僚中人，究竟为变法出过大力，有过大功，是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。想到他，我总联想起京戏里蟒袍白须的老生。一看画像，其实不是。他只是一位穿着棉袍的老头，平平常常。这画像在《翁松禅墨迹》扉页上。这书共十册，宣纸影印，是商务印书馆1933年“国联后第一版”。由沈瑜庆题笺，题笺也写得很好。他是翁氏的好友，也是变法六君子之一林旭的岳父，晚年同翁交游颇多。这十册墨迹多是信札。翁氏的书法是有地位的，园重有力，为世所重。我翻着这墨迹，见有不少是他在变法失败，罢官回故乡常熟乡间后写的。使我震动的是这位曾为当朝一品的大员，回乡后竟如此清贫。当然，他不是叫花子，还有薄产，饿不着。不过从那个时代贪风盛炽的背景来考虑，就觉得他的清廉实堪敬佩。《红旗谱》里的朱老忠有一句名言：“出水才看两腿泥！”意思是斗争到最后才看结果。如果改变一下，用到官员身上，不妨说是：无官以后才看得出清与贪。
翁氏回乡后有诗句云：“叹息无家老逐臣，只余两膝拄孤身。”真是身外无长物了。翁的政敌谣传有所谓“翁门六子”。这六子里汪鸣鸾居首，还有后来办民族工业大有所成的张謇。在《墨迹》的第一册就是写给汪鸣鸾的信，写了些什么？多是生活情状。里面有汪馈赠翁氏食品，翁去信致谢。我们来看。一则云：“新黄秋莼，络绎见惠，并承手翰，欣畅之至。乡居航船不甚便，莼菜昨乃得尝。”新黄当是新获之稻米，莼菜更是南方的常用之菜。另一函云：“豆粉佳制，出自新裁，宜于软嚼。茶肘赵鸭，非乡曲所有，珍感不尽。”这就是学生后辈送给他的礼品，其实都带有资助的性质了。而这也只因是老相知，他才收下的。有时也见他回赠什么：“陋巷无物可购，今交航船带呈数物，朴野可叹。”翁氏是颇自惭愧的。可见他真穷，由真穷知其真廉。
近来购到一册廉价书《张謇存稿》，后面附翁氏致张的书信。有几通是写于翁氏罢官后的。“椒鸡异味，平生未尝；山药百合，此间所产迥不如江北，得之可卒岁，珍感不尽。”“辱书并海错山蔬多品，不特餍饫，兼可疗疾，知足下犹以老病为念也，感激感激。”有时翁氏也去信要什么食品，“江南无黍米，欲吾友致二三斗以为粥饮，幸留意焉。”大体是这些。有没有银钱往来？有。张謇是翁氏一手扶植起来的人，思想又接近。张曾送去200银元，似乎是因翁刚生了一场大病。翁信云：“承惠银元二百，腼颜拜受。悠悠四海，唯真相知者知我空乏耳。”朋友间赠礼，这就是最大一宗了，200银元，合到现在的钱，也不到两万元吧。这在当今世道里，官、款之间，还算个数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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